她话语落下,吴妄身躯恢复正常,终于能开口说话。
他立刻紧紧闭上双眼……眼睛,就很干涩。
随之,吴妄笑了声,学着少司命的嗓音,笑道“你竟这般不知变通。”
“怎么?想让我放了你?”
少司命自半空飘落,就悬浮于吴妄面前,“人皇都未现身,还不至于让我有忌惮之心。”
“少司命,天帝离不开天宫,人皇却可以离开人域。”
“我们对人域的放纵,其实只是不想有太多损伤。”
少司命的嗓音说不出的悦耳、轻松,且十分自然,她道
“人域一代不如一代,燧人钻出的火花,终会被岁月磨平。
不断更迭的神代中,生灵并非没有过强盛,但生灵终究只是生灵,寄生于天地间,而非天地之主。
我们从未将你们当做对手,神的对手只能是神。”
“是吗?”
吴妄看向那怨魂之门,“那如果我这个人族,能帮你解决你解决不了的难题,你会作何感想?”
“哦?”
少司命缓缓飘后,发带与裙带在随风飘舞。
她凝视着吴妄“你知我在做什么?”
“造神。”
吴妄抱起胳膊,让自己看起来多点自信,缓声道
“你们在雨师妾国谋划了一场跨越漫长岁月的造神之事,生灵念力之中,以怨恨最强、也最容易产生。
但怨力极难控制,怨魂也不可能成为凶神那样的存在,你们也不想造出一个只知杀戮的怪物,那对天宫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天宫莫非也在摸索,该如何运用生灵的潜力?
只是你们骨子里漠视生灵,才能做出这般决断吧。”
少司命默然。
吴妄问“能聚合出这扇门,你们折磨了多少雨师妾国的女巫?”
“加上那边那个,应满十万之数。”
少司命看向那扇大门,目光略微复杂,淡然道
“告诉你也无妨,创造十日之祭的那神与我不同,他从不会去观察生灵,也不会对你们有半分怜悯。
我倒是觉得,生灵都是美的,生灵的初生更是那般绝美。
我经常坐在花草中,看着它们自那湿泞、冷寂的土中发芽、生长,将原本只是灰蒙蒙的天地点缀的五彩缤纷。
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很令我陶醉……
哼!”
少司命突然意识到不该说这些,摆出一幅凶巴巴的面容,盯着吴妄,幽幽地道一句“你知道的太多了。”
吴妄……
不是你自己在那自言自语吗?
“啊,我刚才怎么聋了?这海上风真大啊。
那说正经的,我如果能帮你解决当前这个难题,你就放我离去,如何?”
“帮我?凭你?”
“凭我,”吴妄笑道,“我可是人皇的小友,人皇陛下都十分尊重我的意见,你忘了吗?
如果你没好办法,不如试试生灵的智慧。
如果我失败了,当前情形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果我成功了,你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也可避免你我无法控制的大战爆发,这对你我都没有坏处。”
少司命不耐道“你总是试图与我平等交谈。”
“哦,”吴妄拱手做了个道揖,“这位尊贵的女神,我这个凡俗俗子,不知可否请你怜悯一个赌约?”
少司命并不言语,似是在斟酌。
星空神殿中,苍雪大人略微皱眉,看着此刻已开始主导话语权的吴妄,又不由打量了少司命几眼……
虽然是对头、对手、宿敌,但这家伙的天真烂漫,也是神圈众所皆知之事。
嗯……倒也算不错……
“可。”
少司命身形飘去了一侧,嗓音却在吴妄心底响起。
她道
“天宫需一小神巡游四海,解决四海各地时常有残魂堆积之难题。
我此时无法解决的,是这些怨灵的怨恨,它们无法冷静,抗拒我的感召,也就无法点出它们的神性。”
“姑且一试。”
吴妄拱拱手,凝视着这扇门。
他此刻,不只是看到门内那只恐怖的眼,还能看到其内那些无法平息的恨。
怪不得少司命会如此苦恼。
这非神力可化解,也非神明可支配,只能从另一个路径前行。
吴妄轻轻一叹“可否让那青衣女子现身?”
少司命道“她不过是怨魂的表象。”
吴妄道“但那也是这些死前被折磨成那般凄惨模样的巫女们,本身所希冀的样子。”
“可。”
少司命右手抬起,一缕缕神光环绕,指尖绽放出柔和白光。
那扇大门崩塌成了灰色的雾气,又凝成了那青衣女子;
她看着少司命,立刻就要扑上去和少司命拼命,却被几条凭空凝成的锁链捆缚。
青衣女子口中发出一声声历啸,不断挣扎、不断哭喊。
愤恨、恐惧、疯狂、毁灭。
她仿佛是所有负面的聚合。
呜——
吴妄盘腿坐了下来,端着一只土埙,吹出了呜咽的声响。
他刚才一直在思考如何让怨魂平复怨气,最先想到的就是各类经文,比如上辈子的各类佛经之类的。
可惜,没背过。
此时只能用乐声为引,就如此前第一次见这青衣女子时那般,用乐声与她交流。
土埙在北野,也算是‘流行’乐器了。
吴妄没有去观察青衣女子,用土埙吹出了一曲苍凉的曲调,仿佛是于世间行走的老者,在面临自己的末路时,在低叹,在哀鸣。
待吴妄手指停下摁动,抬头看去,那青衣女子正立在蟹背上,脸颊有两滴泪痕滑落,低着头不断啜泣。
“我其实无法劝你们豁达。”
吴妄低声说着
“我也无法理解你们的痛苦,更无法知晓你们承受的苦难。
此刻我试图劝你们,只是为了我自己能活,这可能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为卑鄙之事。
抱歉。”
青衣女子慢慢抬头,凝视着吴妄,口中却说中
“你,愿意陪我吗?
我好孤独,我想有人陪着,你能以后每天都吹给我听吗?
只要你进入它的嘴里,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吴妄含笑摇头。
她依然在说着那些‘害人’的话,她似乎只会这些。
就宛若本能般,去吞噬生灵的魂魄。
吴妄道“你们憎恶大荒,对吗?”
青衣女子露出几分凄美的微笑,口中喃喃着那些‘本能’的话,看起来是那般凄婉。
“你们恨雨师妾国,是吗?
你们是能明白我这些话的,因为你们,都是曾经为雨师妾国风调雨顺,为了保护自己族人,一代代主动走去了那些土塔。
不是吗?”
青衣女子默然。
吴妄又道
“我来此地最初见到这只大蟹时,就在想了……大蟹掀起浪涛,却又用蟹钳挡掉巨浪两侧,不会波及到雨师妾国南北的生灵。
因为你们只恨他们,是吗?
就算是成了这样,你们依然还存留着那份善念,不是吗?”
青衣女子脸颊再次划过泪水,这眼泪自下巴滑落,就碎成了光尘。
她还是重复问着“你可以陪我吗?”
吴妄看向了少司命,传声说了句什么。
少司命柔荑轻摇,一具有些恐怖的身躯自光芒中浮现,摆在了青衣女子与吴妄中间。
这是此前十日祭中献身的少女。
吴妄不敢多看,心底叹了口气,只是道
“她还活着。”
青衣女子怔了下,低头凝视着那被青衣覆盖,依旧有着少许气息的少女,目中满是凄然,想伸手去触碰。
她身周锁链缓缓消散。
青衣女子跌坐在了那少女身旁,抬手想去触碰少女的轮廓,目中泪水不断涌动,双手在不断轻颤。
吴妄静静地坐在那,能做的事已做完。
于是低头吹起了土埙,曲调依旧是那般苍凉。
“你能陪我吗?”
青衣女子柔声问着,身后多了两道朦胧的灰色虚影,这两道灰影轻轻抖动,又化作了四道、八道、十六道……
不过转念,此地站满了灰影。
凶气、戾气;
怨恨、哀叹、愤怒。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灰影,散发着浓烈的不详之意。
那名躺在那,气若游丝的重伤少女,手指轻轻颤了下;
已不成人样的她,却试图抬起自己的手掌,去擦掉青衣女子脸颊上泪光。
一扇门的虚影出现在半空。
那重伤的少女发出了微弱的嗓音,她此刻说话都会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说的却是
“我……能……”
“嗯,”青衣女子泪水在奔涌,她注视着这少女,注视着曾经苦难后的自己,泪水一点点滑落。
周遭重重灰影的额头亮起了微弱光亮。
吴妄此刻闭着双眼,仿佛能看到
一名名皮肤如丝绸般发亮的黑肤少女,在林间嬉戏打闹,在海边奔跑追逐,在树杈上光着脚丫轻轻晃动,在那手拉手欢声歌唱。
那些微弱的光亮在聚合;
原本散发恐怖的古门,此刻渐渐化作了金色;
它又散落做细雨般的光亮,将那重伤的少女包裹,让她身躯渐渐恢复、让她气息和神念渐渐强大,又让她能哽咽出声,掩面痛哭。
海面升起了氤氲的光芒,宛若吴妄上辈子一直想见却未见过的极光。
天地间似已安宁了。
那些注视着此地的身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坐在神辇上的女神带着温柔的微笑;
站在云端上的道者目中流露出几分感慨;
那些不知何时聚在海边的人影,对着那些光芒的位置跪伏,低声呜咽。
“喂?”
一声呼唤,吴妄停下吹奏,睁开眼来。
面前是那青衣女子,她身形已经无比虚淡,对吴妄轻轻点头。
“多谢你咯。”
吴妄含笑摇头。
一缕微风吹过,青衣女子如轻烟般散去,只剩下那名披着青衣、不断哽咽的少女。
“啊……”
吴妄轻轻叹着,略有些出神,终究是未能说出什么话语,只是由盘坐慢慢起身。
……
……
……
‘愿世界能如你所想的那般美好。
——言归正传,2021年4月24日。’
。